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卢建荣 | 怀疑主义与训练养成(《唐宋吃喝玩乐文化史》繁体版序)

卢建荣 中古史研究 2021-03-05
中古史·编者按:
本文为卢建荣先生新著《唐宋吃喝玩乐文化史:园林游憇、饭馆饯别与牡丹花会》(台湾:暖暖书屋,2020年)繁体版序。蒙作者及出版方授权本号发布,转载注明出处。


本书原只想出简体字版,不想因小学老同学吴宏哲先生出现,并在他协助之下,台湾繁体字版就此诞生了。在经过五天读过、以及校补之后,台湾版的疏失比起前一版,又少多了。这是可以告慰本地读者的地方。


唐宋上层人士到底在从事什么休闲活动?这样的活动有何意义?假如我这样提问的话,那就意味,唐宋文化是一体的,而且在传承中有所发展。这样的默认,印证我一系列研究出的结果,便挑战了日本京都大学学派的创始人内藤湖南的一项假说了。内藤在上一世纪二战之前,力主由唐入宋是中国史上掀天揭地的一场巨变。这就是风靡至今的唐宋变革说。我从二○○六年出版《北魏唐宋死亡文化史》,就指出,在死亡文化上,唐宋是延续的。之后,二○一○年,我主编《社会/文化史集刊》第四期时,推出「唐宋变革说及其宰制论述的猖獗」专号,呼吁学界重新省视内藤假说在历史上的缺失。之后,我先后在二○一三年和二○一四年出版《白居易、欧阳修与王安石的未竟事业—唐宋新闻传播史》和《唐宋私人生活史》,在在指出唐宋文化的延续性大过断裂性,不知凡几。意即,由唐至宋即令有变化,但变化比起延续来,只是小巫见大巫!如今,二○二○年,我推出《唐宋吃喝玩乐史》一书,强调搢绅人士在园林、饭馆以及牡丹花会等三项文化活动上,宋人与唐人无异。这又一次证明唐宋文化相承不替。这何来巨变云乎哉?


研究唐宋园林的学者,在我之前就有几批人。不过,他们侧重的点与我的大为不同。他们注意的是园林在建筑上的美学,以及文学再现上的修辞学意义。我呢,注重园林主平居生活的日常性,以及园林空间关连到政坛权斗所产制的文化政治意涵。以上聚焦两个层面的前一项,我使用白居易纪实诗的材料,去重构唐宋园林主生活的日常轨迹。后一项,我则利用唐宋人的亭/园记文本,去做历史拼图。白居易园林纪实诗,早就有学者加以利用,像一九五○年代的陈寅恪和二○○三年杨山的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博论,就是著例。至于利用亭/园记文本去挖掘园林文化政治意涵的,我是第一位,此后至今尚未有人跟进。


白居易诗和唐宋文人亭/园记散文,是文学性材料,这对一般历史家在史料利用上有其难度,多不敢轻易尝试。文学系学者虽习于利用文学材料从事文学史或文学批评的研究,但他们的提问跟现代历史学所要探讨的课题,多半流于牛头不对马嘴。文史之间在这里的学术对话,所能产生的效益并不彰着。我的做法,跟并世的文学研究者和史学工作者,差别还蛮大的。这多半与我的学术进路是新文化史,而多数文史学者无与此途,是相关的。


我研究的是一群文化/政治菁英,他们在文化品味上属于大传统,他们以追求住有园林豪宅,吃有饭馆珍馐美食,以及自家园中拥有一株极品牡丹花,好在花季时骄其友朋等,为其人生目标。这群统治菁英在食、住,以及花文化上如此讲究,自然造就了唐宋时代贵族生活品味的高潮。我们可以想象,这一群人既是园林豪宅主,也是城中名餐馆的座上宾,更是每年花季炫富的极品牡丹花拥有者。必须补充说一点,一朵娇艳无匹的极品牡丹花,要价五千钱!进门赏花的门票从数十钱到上百钱不等。还有,园林主要投资栽植一棵极品牡丹,需要雇用数字花探子入山采集异种牡丹花数,数字嫁接农艺专家,还有若干位园丁以及一小队护院安全人员。光是这样的人事开销,帝国中唯有少数权势者才有可能。牡丹花并不是从一株老树开出的,而是每年经人工嫁接培育出来的。老在一棵老株上施肥、浇水,是培育不出极品牡丹花的。牡丹花品种经过不断人工培育,从唐代开发出数十品,至宋已累积到二百多品。这还是今天有记录可稽的,实际品种可能超过这个数字!牡丹花的观赏和消费活动,产生了品名,和排行榜,这就进入到市场炒作了。炒作了三百年,没发生类似荷兰郁金香花泡沫的结局。为什么?因为还没到经济泡沫化到来那一天,半路杀出一位不解风情的蛮客!那就是没有花文化的女真人,他们把例行洛阳牡丹花会活动硬生生地给毁了。


在牡丹花称花王的唐宋三百年里,花都洛阳吸引住了几十上百万的寻花客总有吧。这些寻花客中,有一些人意识到这花季观花活动饶富意义,便加以记录。这类记录可能多数毁掉,但流传至今的,仍有三本。我就是从这三本牡丹花记录中,看出牡丹花冠绝群花这类建构史中人为痕迹如何。而这些人工迹象中,洛阳压倒一些城市夺得花季主办权,这之中涉及的配合措施如何;外来投资金主与本地牡丹花花种寻踪家和花艺专家之间,资金和技术的协作如何;农民抢食牡丹花财的结果,官府趁机介入产生官民斗智如何,等等层出不穷的故事,都让笔者目眩神迷。这超出我未研究之前所能想象,不知多少倍!没想到牡丹花世界如此复杂。我的老师李树桐先生在一九六○年发表<唐人喜爱牡丹考>一文(登载于《大陆杂志》卷三十九,一、二合期),我当时读了,依稀觉得唐人爱牡丹成痴,很是稀奇。迨我写成本书之后,才知李老师当年只触及唐宋人看待牡丹花一小片段罢了。

 

再来是中国饮食文化史上一个惊人大巨变,发生在八世纪八○、九○年代之时。唐长安、洛阳两京,加上汴梁城,这三城的统治菁英改变胃口,不以在家中吃家常菜为已足,改而到新兴商店街新开的饭馆,去大啖美食。此前贵族比起平民在用餐上,只是菜色丰富和餐食量多,烹饪方式大同小异。现在,饭馆的食物在味觉上大为讲究,这是中国高级美食诞生伊始。八世纪末的长安和洛阳的新出美味餐馆,多在商店街出现(按:战国至秦汉都城诚有商店街,但到了魏晋南北朝、隋朝,以至唐前期,都城是不许有商店街供人设店营生的),那是靠近东门和南门的地方,汴梁的美味餐馆则在汴河入城的东门所在。我为寻觅这些初兴新式外食餐馆,靠着一种特定文类,即「送别序」,从中加以解码,这才破解了中国美食诞生地的一些饭馆所在。到了宋代的汴梁和洛阳两京,商店街在全城泛滥起来,而店家先是在街设立,又不够,连巷弄中也有商店。而商店街导致中国首度出现住商混合居住模式的文化。这在中国也是头一遭!


讲到「送别序」,是我少年求学时的一大疑问,我问过几位国文老师:有序文,那被所附丽的书在哪?这一问题之后也考倒历史系教授。一直到二○○六年,我为了写《飞燕惊龙记》,又把唐代名家的送别序重读一遍,我才洞察其中原故。这下被我挖到宝。我破了千古以来未解之谜。原来唐代文豪因在饭馆参加饯别宴,必须将来宾各写的诗集中起来,拿去饭馆附近的印刷铺子去印制成册,好发给每人(当然,远行者份数会很多)。饯别宴的重头戏是赋诗大会,这有赠远行者以言的用意。这样一种送别诗集其前必附有一篇由文豪操刀的序文。这种送别诗集书是雕刻印制的,在唐宋三百年中不知产制有多少,却没一册传世!有之,就是文豪的送别序文因被保留在自家文集中,得以传世。这就成了我少年时只读到送别序文,却看不到此序应存身送别诗集书里的一篇散文。原因很简单,所有这类诗集书全都被时间给淘汰掉了。


在此,我发现两件历史大事:其一,雕版印刷术一开始,不全是用在印制佛经和历书用的,它也用在印制文人诗集书,特别是应酬用的送别诗集。这改写了中国印刷史,说文人的文集仍用抄本制作。这句话对错各半!对的部分,确实有个别文人仍坚持手抄本为上品,不屑以雕版付印。这一主张,白居易是其中最著者。错的部分,是指集众诗集因应酬关系,特别交付印书铺赶制。所以,集众诗集小册子、佛经,以及历书,是中国雕版印刷史上,最早印制的三类书刊。前贤只发现佛经和历书这两种书刊,今天我提出要补上集众诗集这一书刊类。这是本书挑战以北京大学辛德勇教授以下书写中国雕版印刷史,创意卖点之所在。尚请名家指正是幸!集众诗的送别诗集当时是印刷书的一种。这给印刷书铺主人和工人多添了工作量,可以赖印务为生。第二,送别序是中国励志话语的载体。这种唐宋的励志话语并不说教,而是感人至深的一种以应酬为名的文类。这跟我们今天所知的励志书多流于说教,而有所不同。


这样,我从解读送别序文,发掘了好几页不为人知的历史,计有中国新式美食文化的出现,专业厨师的现身,雕版印刷术有用在文士出书身上,以及中国式珍奇的励志话语等,这四样价值连城的古董古物。

 

如果不是一位少年富有好奇心,他如何对送别序紧追不舍五十年?如果他听李树桐老师讲唐人爱牡丹成痴,没听进去,他日后如何能踵武乃师之后、继续挖掘牡丹花的秘密?如果他并未出国学到新文化史的操作技巧,他如何看到亭/园记文便激动地跳起来、转身就去专心译码它里面的讯息?


以上告诉我们,一位研究者怀抱怀疑主义和素养养成,搭配演出的重要性。是为序。


 

卢建荣写于二○二○年一月六日

景美泰岳峰范大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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